凌晨4点,丁涵的闹钟响起。她起身穿好衣服,洗漱之后化一个简单的淡妆,准备出门。从宿舍打车10多分钟,到达她实训所在的五星级酒店,车费会有补贴。每个早早班都是这样。

在这家五星级酒店,同样来参加实训的熊玉莲有了自己的英文名“Mary”。她喜欢这个名字,尽管英语基础并不好,但“excuse me”已说得不再生涩。

这是她们来到上海的第四个月。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2022年年底,包括丁涵、熊玉莲在内的22名同学从云南省兰坪白族普米族自治县中等职业技术学校(以下简称“兰坪职校”)来到这所坐落在陆家嘴的五星级酒店,迎来为期一年半的实训。

这次机会源于上海市教育人才的“组团式”援滇。从2022年7月开始,上海海事大学附属职业技术学校党支部书记韩晓明挂职兰坪职校校长,很快利用浦东职业教育集团的资源铺设了这条从大山坳飞往大城市的通道。

对这些大山里的职校生来说,上海并不完全是想象中的模样,但也是从这座城市开始,人生好像有了不一样的轨迹。

到上海去

丁涵从四五年级开始就有一个念头,要离开兰坪,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兰坪县县城 云南地方志公众号 图

兰坪白族普米族自治县隶属云南省怒江傈僳族自治州,位于横断山脉纵谷地带。最高海拔有4435米,最低海拔1360米。

在丁涵的印象里,兰坪到处都是山,她自己的家已经在靠近山顶的位置。她的班主任王江勇说,学生们的家离学校普遍都比较远,可能散布在各个山头,村落东一片西一片,隔得很远。头上脚下都是悬崖,有时候开车脚都会发抖。

兰坪是怒江、澜沧江、金沙江并流的重要门户,被誉为“三江之门”。微游怒江公众号 图

初中毕业之后,丁涵就想去昆明读职校,但是父母觉得离家太远,没同意。她知道父母的脾气,也就没有坚持,而是留在兰坪,选择了兰坪职校的酒店管理专业。

丁涵没想过考普高,“觉得自己不能考上”。在职校可以学到技术,能快点找到工作,快点自己赚到钱。丁涵总是记得父母为了买养猪的饲料向别人借钱的场景。

进入兰坪职校之后一年,一个崭新的机会摆在面前。

兰坪职校学生在上海五星级酒店 受访者供图

校长韩晓明把现代学徒制试点班的学生叫到会议室,介绍了一个校企合作项目。原本在第三年开始的一年实训提前了半年,为期一年半。而实训的地点,丁涵听到了一个比昆明更远的城市——上海。有老师说,在那边一个月可能挣到五千元以上。

“很激动,就是很激动。”丁涵回答问题的时候总是很小声,但在回想当时心情的时候,声音一下子提了起来。

但是父母的关怎么过?没有出乎丁涵的意料,父母的意见仍然是“太远了”。

王江勇给家里打了五六次电话,还有一次上门做了工作。韩晓明也一直和丁涵家所在村子的村委会联系,村委会上门劝了两次,父母终于松了口。但在临行前的几个月里,他们一有机会就会和丁涵说:“不要随便和男孩子交朋友,不要染头发,不要做坏事。”

王江勇非常感慨,丁涵能出来真的不容易。相比之下,熊玉莲的成行要顺利得多。

在熊玉莲的印象里,爸爸总是尊重她做的一切决定。上小学的时候,父母选择了分开,她一直跟着爸爸。爸爸在矿场受过工伤,脚上落了残疾。基本能够行走之后,他便四处做些只需要手上功夫的活。熊玉莲初中毕业后选择了兰坪职校,因为学校免学费、住宿费,还有补助,可以学技术,更早赚钱。她在兰坪职校期间一直是独自一人,爸爸在广东打工。她这次来了上海以后,父女俩前后得有三年见不上面了。

2022年12月26日早上6点半,22名同学在兰坪职校的操场集合,坐上离开兰坪的大巴。大家的行李也都很简单,主要就是换洗衣物和学习笔记。就这样,他们背向大山,准备出发。

丁涵的父母是打算送行的,但早上迟到了。于是在丁涵记忆里,离开兰坪前最后一次见到父母就是他们来学校送衣物的时候。那天下午4点,天还没黑,他们对丁涵说:“记得不要染头发啊,不要和男孩子走在一起……”

大巴行驶三个多小时到达丽江三义国际机场,飞往浦东国际机场的航班在12点左右起飞。

丁涵、熊玉莲还有其他很多同学都是第一次坐飞机,难免有些紧张。

不少人问同班的唐飞,会不会掉下来啊?会不会晕呢?唐飞在班里稍微年长一些,坐过飞机,去过大城市。

初中毕业之后,他先去了怒江州技工学校读汽修专业,两个月后因为无法忍受军事化管理的模式申请退学。之后,他到广东珠海郊区的一家电子厂做电路板的焊接。从早上7点到晚上8点,一天要拿将近十个小时的焊枪,唐飞说:“尝到苦头了,就感觉外面的世界也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好,电子厂累得要死。”

那是2020年,他16岁,差不多是同来上海的其他同学现在的年龄。

在电子厂待了三个月,唐飞攒了4000多块钱,买了淡季回云南的机票。回到兰坪以后,他帮做本地光纤宽带的哥哥打了几个月下手,终于和爸妈有了一致意见——还是再读几年书。

唐飞在兰坪职校选择了烹饪专业,他说原因很简单,就是爱吃。这次,他恰好赶上了到上海实训的机会。他知道这次不是到电子厂打工,而是到五星级酒店学习,在高楼林立的陆家嘴。

早在听到老师们介绍项目时,唐飞就觉得自己获得了“一个天上掉馅饼的非常好的机会”。

飞机起飞之后,丁涵觉得耳朵有些不舒服。因为害怕,她一开始一直不敢睁眼。随着飞行慢慢平稳,初次坐飞机的大家也逐渐安定下来。

熊玉莲望向窗外。“我们就在云的上面,很好看。”

外面的世界

与其说学生们到了上海,不如说上海这座城市从他们此前刷到的短视频中走出来,真实地出现在面前。

熊玉莲今年17岁,来上海之前从没离开过怒江。提起之前对上海的想象,她和丁涵的回答出奇一致——“高楼大厦”“发达”。她们的语言表达总是很小心,也很简单。唐飞的想象则是“上海遍地都可以捡到钱”,尽管到现在还没捡到钱,他仍觉得应该和自己想象得差不多。

从浦东国际机场到市区的一路上,熊玉莲看了数不清的高楼大厦和被丁涵形容为“一卷一卷”的高架路。接机的大巴停在酒店时,她还是被惊到了。她认为上海最具标志性的东方明珠就矗在眼前,不到600米的距离。和很多同学一样,她也赶紧拿出手机,拍下一张照片。

“当时感觉好激动,很想去看一看。”但在上海的四个多月时间里,她始终也没有进去,她笑着说:“没钱啊。”

东方明珠也很快成为上下班路上的一个普通背景。唐飞说:“感觉都看腻了,每天都能看见。”

据酒店人力总监陈月娥介绍,22名学生被分配在酒店的前厅部、厨房和餐饮部服务。每天的上班时间会根据排班有所不同。酒店的基本要求是周末双休,但是员工可以申请做六休一,多工作的一天可以领到加班补贴。为了多挣钱或是多学习,很多人都选择了一周单休。

唐飞也是其中之一,工作就是他在上海的生活重心,基本上每天都是宿舍和酒店两点一线。他被安排在员工餐厅的厨房工作,有师傅一对一地带着他,他对于烹饪的热爱得以充分施展。

按照正常工作时间安排,唐飞每天是早上8点上班,下午5点下班。但他7点多就会到厨房,开始整理厨房并做一些职责内的备菜工作。他觉得一定得早去,自己干活的速度自己心里有数,要早点到把事情做好。下午下班后,他会主动在厨房多留两个小时。只要晚上没有别的安排,每天如此。他说:“我舍不得离开厨房,不给钱也要留在这里。”

在这两个小时里,他先会主动帮着师傅收拾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剩下的时间,他能够上手练习做菜,师傅在一旁指导。白天他以打下手为主,晚上则是“一对一私教课”。

唐飞回想在职校的时候,烹饪课程的设施、原材料和师资力量都有限。不是每一天每一道菜都能有上手练习的机会,老师也不会在烹饪过程中对每一个环节做出指导。而酒店的师傅会一步一步地做出评价,甚至“烧坏了也可以重烧”。

酒店的员工餐每顿是两荤两素一汤,再加一份甜品。有些简单的,唐飞已经可以掌勺了,比如酸辣土豆丝、豇豆肉丝、番茄炒蛋……他从兰坪带来的笔记本上越记越多,他开玩笑说:“等这一本写完了,我应该也就出师了。”

参加实训的学生都住在酒店的员工宿舍,只需要负担水电费用。算上交通、加班等各项补贴,每人每月到手3000元左右。唐飞并不在意收入,他坚信重要的是“把技术装到自己的口袋里”,这样等毕业以后挣的一定不止这些。

在宿舍的唐飞受访者供图

眼下,他希望能攒够五位数的钱,有时间去逛逛上海迪士尼,还想回老家之后拿下一台自己喜欢的摩托车。未来,他想要继续留在上海工作,等攒够了钱开家小饭馆。

至于饭馆的位置,他说大理、丽江、西双版纳,三选一吧。

“天上掉馅饼”的另一面

每个月3000元,丁涵觉得低于预期。她脑子里一直记着老师在学校说的,能有五千甚至六千。

第一个月发工资,丁涵就通过微信给父母转了1000元。当时她的哥哥刚找到工作,还没发工资,于是她给哥哥也转了一笔钱。丁涵觉得自己终于给家里帮上忙了,但她还是会有回家的念头。

唐飞眼里的“天上掉馅饼”,在别人眼中也有另一面。

丁涵没想到自己经常需要4点起床,而且在她看来,唐飞是最幸运的那个。22个人当中,20个人是烹饪专业,但其中只有3个人去了厨房,而除了唐飞之外,另外两人所在的都是西餐厅厨房。酒店管理专业有两人,丁涵是其中之一,但她们现在所做的餐饮服务和学校教授的内容截然不同。

这就意味着很多事务丁涵都得重新学习。这个过程中难免犯错,而她所在的餐厅中有些师傅性子急,说话冲。有一次她在酱料桶里放入了直勺,而不是提勺,受到了师傅的大声指责。她说当时眼都红了,但在酒店从没哭过,“那样感觉自己太弱了”。和爸妈视频的时候她也绝不哭,“哭了他们肯定伤心”。经历过几次指责之后,她感到压力有点大。

并不是没有人选择离开,到上海后两个月左右,这批学生中有三人离开了上海,且选择了不告而别的方式。有人觉得工作太累,有人觉得挣得少。三个人都受了学校的处分,现在一个被送回上海,去了另一家酒店,其他两人已经退学,分别在广东和浙江的工厂打工。

班主任王江勇说:“有的人是老油条了,长时间在一个地方待不住的。”但他们没有走出更好的路,熊玉莲也觉得离开的人并不明智。

熊玉莲学的是烹饪专业,对中式面点感兴趣,现在在酒店做餐饮服务。用她的话说是“从0开始学”,如何开档、买单、开票、整理餐具、做咖啡,“都是新的”。烤面包可能是唯一听起来和所学知识沾边的,但她需要做的也只是把餐前面包放进烤箱,然后设置好1分30秒的时间。

不过她认为这没什么。“顺其自然就好。如果以后没有机会做烹饪,那我就要更加努力地学好现在学的。”她还补充说,“我觉得我是比较能吃苦的。”

在王江勇眼里,熊玉莲一直都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之一,细小的事情都能做得很好。她现在已经会做拿铁、美式、浓缩,但拉花还没有成功。她有时也会忘记打开买单用的POS机,但已经可以摆出有造型感的酒车。

最难过的关是英语。熊玉莲的基础不好,但酒店经常会有外国客人,她只能去找经理或是其他同事来接待。在休息时间,她会拿出经理和同事写给她的英语表达进行练习。现在她还是不能独立接待外国客人,但是“excuse me”已经说得不再生涩。

熊玉莲晚上10点左右下班,有时候走出酒店会远远看到飞机从头顶的夜空飞过。这样的时刻,她会想到爸爸和奶奶,想家。爸爸过年的时候就已经回到兰坪了,她希望国庆能回趟家,和几年没见的爸爸见上一面。

不开心的时候,丁涵尤其想家,她也和班主任表达过。于是王江勇发了很多微信来开导,他一直都希望自己能给学生传达一个理念,就是要走出大山,走向城市,走向发达地区。

他和丁涵说得很直接:“要是回来就太可惜了。你在上海学好了技术再加上五星级酒店的履历,将来一定可以挣到高薪。”这些消息丁涵最后没有回复,但暂时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丁涵对上海的情感有些摇摆不定。她说自己的梦想是看到很高很高的楼层,见识见识到底能有多高。但到了上海之后,她觉得好像没有想象中的繁华,眼前的上海和短视频里的上海还是有差距。

她也还没有想好实训结束之后是否继续留在上海,工作上的压力让她觉得并不开心。她说也许会去别的地方看看,也许想要一个更轻松的工作氛围。但如果在酒店转正后能拿到5000元左右,她又觉得那也可以接受。

收入对丁涵来说很重要,她有自己的压力。为了摆脱被束缚的命运,她需要为自己准备至少两万块钱,丁涵知道这笔钱一定要自己出。而在之前,这是属于她自己的秘密。

离实训结束还有一年多的时间。这批职校生们和上海之间的故事还不知会有怎样的走向,可能是一支人生插曲,亦或是迈向新篇章的起点。

王江勇还会想起学生们来上海之前,他带着大家一起去山庄聚会,一起唱歌,然后一帮人“哭得稀里哗啦”。他希望这些孩子一年半后都能留在上海。

唐飞每天泡在厨房里,他笃定等实训结束之后要在酒店转正。他一直记着酒店人力总监的话:“只要你们想留,酒店随时都欢迎你们留下来。”

丁涵每天下班都会和父母视频,讲讲自己的生活,听听父母的唠叨。画面里的父母后来也注意到了,丁涵的头发现在是黑棕色的,但他们终究没说什么。3月底,丁涵花30多块钱买了染发膏,请同学帮忙为头发换了个颜色,她说很好看。

来上海之后,熊玉莲把微信昵称改成了“Mary”,这是酒店为她取的英文名。每个人都有,是工作场合里大家对彼此的称呼。她觉得很好听,很喜欢。

熊玉莲现在的朋友圈封面是一小段视频。在视频里,一群海鸟掩住水天相接处,振翅飞向大海。(澎湃新闻见习记者 蒋乐来)

(根据受访者要求,文中丁涵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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